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各方反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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各方反應

紫禁城中的新鮮事兒,向來如同長了腿一樣,傳的飛快。

兵部。

原兵部尚書鄺埜差點喜極而泣:我熬出頭了!

他原就是禦史出身,現在終於可以回到都察院去了。

要知道,從正統十年至今,他做了四年兵部尚書。

感想就是:折壽啊!

四年前,兵部尚書並不是他,而是王振的親信徐晞。

有多親信呢?親信到王振直接代替皇帝任命了徐晞為兵部尚書,是為王公公特意“矯旨令徐晞為兵部尚書。”*

然而不知是不是損了陰鷙,徐晞幹了兵部尚書三年後,就一命嗚呼去地府報道了。

當時已經六十多歲的鄺埜就被安排來接手爛攤子了:上任留下的虧空,一貫而行的弊政,四境蜂起的戰事,以及獨攬大權的宦官……

一言以蔽之:目之所及全是大鍋和大坑啊!

四年了,鄺尚書幹的夠夠的!

於是今日接了旨意後,鄺尚書是片刻也不願意耽誤,準備今天就去都察院報道,回頭再來兵部收拾東西,晚一天都怕夜長夢多跑不掉——反正於謙原本就是兵部侍郎,兵部諸事都嫻熟,連交接工作都省了。

只是,公事無需交接,鄺埜卻另有一句要緊話私下囑咐:“廷益啊,做事要留幾分餘地,否則將來……對景算賬,你怕是要吃虧的。”

鄺埜說的將來,自然是說王振出來後的那個將來。

於謙未言,只拱手相送老上峰去都察院走馬上任。

*

想這樣勸於謙的,不只有這幾年心力交瘁的鄺老尚書,還有今日一直為於謙提心吊膽的好友,兵部郎中齊汪。

只是,當他來到於謙屋中時,就見於謙案上已經堆滿了公文,多是過去幾年北境守將們關於兵防的咨呈。

壘壘文書幾乎把於謙身影掩埋掉。

齊汪動了動唇,想勸的話停在了舌尖——

作為好友,齊汪是常去於謙家走動的,當然也去過很多次於謙的書房。

於謙的書房裏懸著一張畫像,是他至為欽佩之人:南宋末年文山公,文天祥。

他還寫過一篇《讚文山》,裏面便有“殉國忘身,舍生取義……難欺者心,可畏者天。寧正而斃,不茍而全!”等語。 [1]

寫的是文山公,又何嘗,不是他自己。

沒有必要勸了。

齊汪換了話來說:“廷益,我幫你一起整公文吧。”

他又去端了一盞燈來,在於謙對面坐下來。

此時,齊汪心中忽然短暫浮現了一點泡影似的念頭:陛下要是一直病弱,拖住王振無暇禍害朝綱……似乎也不錯。

啊,大逆不道,罪過罪過。

齊汪連忙強迫自己把心思轉移到公務上。

**

皇城東安門。

此處矗立著明太宗朱棣所創立的署衙:欽差總督東廠官校辦事太監關防。

這個名字太長,故而朝野內外只簡稱——東廠。

永樂帝有定:司禮監中秉筆宦官(司禮監二把手)總領東廠事務,稱為督主或者廠公。

司禮監設官位,向來是掌印太監(一把手)一員,秉筆數人不定額。

秉筆職如其名,也有代皇帝行奏章批紅的權力。但官大一級壓死人,蓋章權既然牢牢掌握在掌印的王振手裏,旁人批了也白批,不得蓋章照樣白搭。

然而,從今日起,不同了。

東廠。

此時,在宦官中地位僅次於王振,身兼司禮監秉筆與東廠廠公的金英,正在東廠正堂叩拜謝恩,聲音裏有幾分難以抑制的激動驚喜。

晴天一個霹靂,降下一個好消息:王振為了討好病中皇帝,要為皇帝跪佛兼抄血經半年,無暇掌印。

他與興安能夠掌印數月!

接過掌印太監那能夠動用帝王璽印的牙牌,金英的手都有點顫抖。

其實在先帝年間,他、興安、王振,都是差不多分量的大太監。然而當今登基後,跟皇帝情分最深的‘王先生’立刻一枝獨秀起來。

而王振自然也最怕這兩位老同事,搶他的風頭,於是多年來一直排擠。

王振背後有皇帝的絕對支持,金英也無法,眼見手下勢力不斷收縮,東廠裏都有許多見風使舵的人,對他這個東廠督主只是面上的敬重。

再這樣下去,他快要被王振擠的沒地兒站了。只怕再過兩年,就要跟興安會和,一起蹲在都直監打掃衛生。

如今卻橫空出了這樣一件事。

半年!他有半年的功夫好好經營一番!

東廠消息最靈通,金英接了這道旨意後,很快也得知了今日另外兩道旨意:“郕王監管內府十庫”與“兵部侍郎於謙升任兵部尚書,總領軍制。”

下屬來報信的時候,金英正在為今日的天降橫福,向著堂上供奉的神像下拜。

說來也奇,東廠供奉的神像,並不是神仙,而是——武穆王岳飛。

岳將軍若神魂有知,得知後世宦官特務機構世代供奉自己,估計心情也挺覆雜。

屬下進門時金英還未拜完,依舊跪在蒲團上未起。

於是他的心腹,東廠掌刑千戶也就一並跪了,給金英匯報了今日之事。然後感慨道:“四境不平,陛下到底還是要用能做事之人。”

倒是金英聽完後冷笑道:“不然呢,你以為王振怎的忽然要抽身給陛下抄什麽血經!還不是簍子捅多了料理不來,又眼見瓦剌要大舉寇邊——他從前提拔上來那些只會奉承阿諛的人,哪裏能做來事!”

所以徐晞把兵部作成爛攤子後,王振也不得不讓鄺埜這種老成持重的官員來做兵部尚書。

“今番恰逢陛下龍體不安,他正好借抄經躲了,還能借機向陛下賣乖賣忠。倒是讓我和興安頂上去做苦差。只怕待四境平定了,他就要再出來搶我們的功!”

其實金英還是把王振想的太有自知之明了些。

王振可沒覺得一旦國有戰事,他需要抽身退步來躲事兒。

他是覺得‘瓦剌不足為懼’,還等著一旦戰起,就躥騰著皇帝親征,他也好給自己弄點不世出的軍功,青史留名。

只是正常人想不到王振的腦回路,連他的老對頭金英,也只覺得王振在臨陣躲災,然後陰險地等著摘他們的桃子。

於是金英越想越生氣,又俯身給岳飛的神像磕了幾個頭,口中喃喃念叨:“求武穆王一道雷劈死王振吧。”

金英想著岳飛他老人家,當年也是深受奸臣所害在戰事上遺恨終身的,此番要是在天有靈,應該願意攪動神通幫他劈死王振吧。

旁邊也跪著的掌刑千戶竇寧聽了,不免認真分析道:“王振總跟在陛下跟前,帝王皆有龍氣護體,只怕武穆王不會降雷,免得傷了天子。”

金英:有道理!

他又重新磕頭,開始很實際甚至很科學很講究邏輯的請求道:“岳爺爺,小的方才祈求的不作數,還請岳爺爺讓王振刺血經流血流死,或者跪經跪的頭暈目眩站起來不小心摔死吧!”

從蒲團上爬起來的時候,金英還不忘認真囑咐旁邊的小宦官:“四季鮮果,東廠便是只有一份,也得先供武穆神像知道嗎?要讓咱家知道你們憊懶偷嘴,必要賞板子。”

他還指望武穆王顯靈呢!

態度端正邏輯嚴謹搞完詛咒事業後,金英也沒有把希望都寄托在岳爺爺顯靈上,而是兩手都要抓,兩手都要硬,很快整了整衣袖吩咐道:“召集咱們的人,好生議一議,往後這幾個月如何行事。”

接下來他代掌印這段時日,若是有功,或許會被王振搶走,但他也決不能擺爛,畢竟若是有過,王振一定會把黑鍋給他扣的嚴嚴實實,在陛下跟前狠狠參他。

那他必是連東廠都保不住了!

金英自覺是無路可退的,要不就被王振慢慢磨死,要不就這幾月建些功勞,且得幹掉些王振的爪牙,好好想想怎麽護住自己的勞動果實不被王振搶走!

**

乾清宮。

跪在皇帝跟前的王振是有些忐忑,但並沒有很害怕。

他的有恃無恐,並不只來自於皇帝與他的情分。

還有他的用處。

皇帝總要用宦官的,否則悍臣滿朝,如何能牢牢捏住皇權,將群臣玩弄於鼓掌之中。

好多人覺得宦官是低賤的奴婢,但再低賤又如何,那也是皇上的奴婢!

臣子再能幹英明又如何,對皇帝來說也是外人,是掣肘。

有他在,皇帝才能做到天子的隨心所欲。否則依著那些臣子,今日諫這明日諫那,皇帝豈能痛快?

因此,哪怕王振這個宦官擅政的糟糕例子在前,有明一代後頭依舊有不少皇帝重用宦官,以家奴治天下。

不是他們不長記性,總犯同一個錯誤,而是利益使然。

宦官治天下不但可以制衡大臣,還會讓皇帝很舒服。

因此王振很堅信,無論從情分看還是從利益論,皇帝都不會把他棄置不顧的。

*

姜離看著跪在身前的宦官。

王振當然是有很多‘優點’的:他在籠絡皇帝,討好皇帝等細節上,一騎絕塵的聰明能幹。但在事關國家軍政等大事的戰略層面上,可以說是一塌糊塗、一無是處。

其實朱祁鎮要不是皇帝,是一個尋常的土財主也無妨,他願意把所有家產都給家中最偏愛的仆人管著,誰會閑著沒事去罵他,作死作去唄。

但他是皇帝。

是天下之主。

在高位而不能謀其政,便已經是德不配位,必有災殃。

這是他應得的,只可惜……卻不只是他自己的災殃,禍及的是無辜枉死的將士和黎民百姓。

她不會現在殺王振的。

一死有何可怕?就像史冊上王振死在土木堡的亂軍之中……真是好輕松啊。

況且,她如果此時憤而殺了王振,皇帝的風評就會變成浪子回頭,變成一個從前因年幼被奸宦蒙蔽,後來幡然醒悟治國齊家的明君。

可她在史冊中已經見到,朱祁鎮,是沒有回頭的。

他明明知道於謙有大功,卻還是在覆位後殺了於謙,並將於謙的“罪名”鏤刻成板張榜公示天下。

同時不忘抄沒其家,將於氏闔家滿門發配戍邊。

於謙被處死後,因家人都被流放,都無親屬能收斂屍骨,還是感念他為人忠義的同知陳逵,悄然將於謙遺骸收殮。

經年,於謙才得以歸葬故土杭州。

朱祁鎮後悔過嗎?

倒是遺憾過殺了於謙無人可用——當大明再起邊患,朱祁鎮憂心忡忡,詢問群臣如何是好。

恭順侯吳謹在旁道:“使於謙在,當不令寇至此。” 帝為默然。[2]

史冊永不能還原所有的真相,誰也不知道朱祁鎮午夜夢回,有沒有真的為冤殺忠臣愧疚過後悔過。

然若論問跡不問心,終其一朝朱祁鎮到底沒有彌補過於謙,是直到他的兒子成化帝朱見深登基,才為於謙平反,放還於家被流放的族人。

但與之相應的,朱祁鎮倒是一直惦記著他的‘王先生’,並且付諸行動——

在奪門之變朱祁鎮第二次當了皇帝後,他下詔恢覆王振的官職,並且為王振造了一座智化寺,立祠賜匾額‘旌忠’二字。

這還不算,大概是實在太想念他的王先生,覺得王振死在土木堡沒有屍骨下葬太心痛,朱祁鎮還特意令人刻了王振的木人,用來招魂安葬。

真是感天動地。

想到這裏,姜離厭倦地閉了閉眼。

所以今日,在於謙因王振請辭兵部尚書時,姜離終究忍住了,沒有選擇當場宰掉王振。

怎麽能呢?

讓王振帶著兩人的過失,幹脆的去一死了之?

過去的十四年無法彌補,冤死的人們不能回來。所以朱祁鎮與王振,還當是如此,昏君奸宦。

而今日接過尚書位,來日臨危受命的於謙,才是救時賢臣。

歷史會給他們一個應有的評價。

*

窗外最後一縷夕陽沒入黑暗,這是個無月無星的夜晚。

“你會怕什麽?”

原本伏拜在地上的王振,聞言不由擡頭望著眼前的皇帝。

他沒有聽懂這句問話。

以他的身份地位,他有什麽需要害怕的嗎?

不過,皇帝的語氣,似乎也不是真的在詢問他,更像是深思中的自言自語。

姜離想:每個人最畏懼的痛苦,大抵都不相同。

有的人最怕死,有的人最怕失去尊嚴,有的人最害怕的是至親受到傷害……不盡相同。

王振漠視、玩弄旁人的性命,不拿別人的性命當回事。

真正的痛苦,絕望、悲傷、憂恨,這些感受,他從沒有真的體會過。

仗著皇帝的恩寵作威作福十數載,踐踏旁人成了習慣,所以他早忘記了什麽叫痛苦,那他到底最怕什麽呢?

姜離也沒想到標準答案。

不過沒關系,會找到的。

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,她有很多時間來為王振找到答案:讓他去寒冬臘月的邊關,像那些被他克扣棉服靴履的兵士一樣單衣破履立在城頭;讓他去酷刑無數的詔獄裏,體會下被他下獄隨時面臨死亡威脅的朝臣遭遇的是什麽;讓他去試一試,因他侵占田地而變成流民乞丐的人要怎麽熬過每一天……

最後,還可以讓他感受下,被他爪牙暗害肢/解於獄的劉公是什麽樣的痛苦。

姜離在腦海裏一筆一劃寫著,給王振安排屬於他的社會實踐。

不知過了多久,茫然跪著的王振忽然聽到皇帝笑了,慢條斯理但饒有興致道:“在這世上,既然沒有享不了的福,就應該沒有受不了的苦是不是?”

“不然日子這麽長,多無聊啊。”

王振以為他很了解皇帝,然而今日他真的一句也沒聽懂。

但他能看到,皇帝的眼睛黑漆漆冷冰冰,像是最深的寒夜裏凝起的雪珠。

王振就如同今日面對佛像一樣,深深打了個不明所以的寒顫。

*

姜離敲響了手邊的金鐘。

“準備好了嗎?”

一直候在外面的興安入內恭答道:“陛下,老奴已經在乾清宮的西側間請好了佛像,並刺血寫經的一應器物備妥了。”

言下之意:王公公可以現在、立刻、馬上上崗!

可絕不能耽誤王公公忠心耿耿為陛下祈福啊。

姜離點頭道:“把人看好。”

興安明白,忙道:“跪拜佛祖最要虔誠清凈,老奴會管好這宮裏的人,不令人打擾了王公公潛心為陛下跪經。”

王振要是還想跟外頭傳遞消息,門兒也沒有!

在皇帝擺手後,興安身手矯健到完全不像六十歲的老人,迅速把王振拎去抄血經去了。

甚至還‘好心’親自教了下王振到底怎麽刺血。

除了興安,所有人都以為王振是自願跪誦經文,抄寫血經。

興安雖然不明白緣故,但皇帝肯把王振關起來,就是他做夢也要笑醒的好事。

他甚至還幻想著陛下是厭惡了王振,他能偷偷在針上加點什麽藥,讓王振捐軀給佛祖呢。

誰料回去覆命時,就聽皇帝鄭重囑咐道:“好好看著,不許叫人死了,否則朕拿你是問。”

姜離想說的是,別搶人頭啊。

然而落在興安耳朵裏,就是陛下到底最顧念舊情,只罰王振跪一跪放放血就完了,而且對外還周全王振的體面,說是他自願的。

興安心底忍不住發出了‘嚶’的一聲痛哭。

唉,陛下對王振真好!

不過興安被王振踩了那些年,哪怕不能搞死人也得報覆的。

他婉轉道:“陛下,老奴曾聽大師說過,凡抄寫血經,必得吃淡齋,否則只怕血性不潔,沖撞了佛祖不好。”

姜離了然點頭:“有理。那他的飲食,就交由你照顧了。”

興安垂在袖內的手,指甲狠狠掐著手心,才沒有當場笑出聲來,因怕露出笑意來,連忙再次俯身叩頭應聲而去,去給王振準備‘不褻瀆神靈的齋飯’。

能讓王振吃上一口好的,他就不是人!

*

正統十四年,四月十二日夜。

這是尋常的一夜,但對許多人來說,又是很特殊的一個夜晚。

這一夜兵部的燈燭徹夜未熄。

是燭火,也像是王振把持朝堂七年的陰雲密布下,透出的一點點破曉日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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